高三这趟狂奔的列车,在“动员大会”那场冲刷心灵的雨后,并未停下片刻喘息,反而以更急促的速度驶向那个被无数试卷和倒计时标记的终点。就在神经紧绷到极限、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之时,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像清凉剂一样注入沉闷的高三生活,学校的新校区搬迁圆满结束,为了给压力山大的我们最后一点“青春纪念”,也或许是校领导心血来潮,竟然破天荒地宣布,今年的校园艺术节,全体高三学生也必须参与!每个班都可以报一个节目,旨在“劳逸结合,释放压力,留下共同的青春回忆”。消息一出,哀鸿遍野与暗中兴奋并存。作业都写不完,哪来的时间排节目?这简直是荒谬!然而,心底深处,那一点点被压抑的、渴望跳出题海透口气的微小火苗,又“噌”地一下被点燃了。这一次,我一直以来积攒的、那份面对他时不敢用的“勇”,终于找到了别的出口。“我要报名跳舞!”班会上,文娱委员刚问完谁有才艺或者愿意参与,我就第一个举起了手,声音不算大,但异常清晰坚定,连自己都有点意外。班上瞬间安静,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过来,带着惊讶和探究——毕竟在大家印象里,我向来是低调、埋头学习的存在,四肢……嗯,也谈不上多协调。“你?跳舞?”橙子捅了捅我,压低声音,“你上次体育课广播体操都顺拐忘了没?”“试试嘛!”我梗着脖子,脸有点烧,但语气更坚决了,“总要有人参加,就当锻炼了!老师说了,参与第一,释放压力!”我把学校口号搬了出来,其实心底的小算盘噼啪作响:我不想再当个旁观者了。不想只是坐在看台上,羡慕地看着舞台上的光芒,然后偷偷在人群里寻找那个可能根本不会看向我的身影。青春的最后一年,我想试试站在那聚光灯下是什么滋味,哪怕只是昙花一现。我的“勇”显然说服了大家,或者更准确地说,是解决了文娱委员的燃眉之急。于是,我稀里糊涂地成了我们班女生团体舞的一员。排练的艰辛立刻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“冲动是魔鬼”。四肢不勤在这个需要高度协调和力量感的群舞面前暴露无遗。不是慢了半拍就是快了半步,左右不分、动作僵硬是家常便饭。常常是别人轻盈转身,我脚下一绊差点平地摔,引来同伴们一阵哄笑,大家倒是没有恶意,只觉得我这个“学霸”笨拙得有点喜感。但每次笑过之后,又会耐心地拉着我重来一遍。排练时间也无比苛刻,每天晚自习辅导前那宝贵的半小时休息时间。铃声一响,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,奔向临时被改造成排练室的阶梯教室。这半小时,意味着我必须放弃可能与他仅有的、短暂的交集时刻。我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,在晚辅前走出教室透口气,期待能瞥见他在走廊背对着我或者偶尔撞上他温和的眼神了。
“他会不会奇怪我这几天怎么消失得这么快?”
“他看到我飞奔的样子会不会觉得有点蠢?”
排练时偶尔闪神,这些念头会突然冒出来。但排练的紧迫感和对动作的焦头烂额,又迅速把它们压了回去。我当然不可能跟他解释我去干嘛了——排练结果未知,万一跳砸了,多丢人啊。排练了小半个月,磕磕绊绊,动作总算记住了,整齐度勉强能看。终于,迎来了艺术节的当天。艺术节盛况空前,新校区的大操场和新建的舞台派上了用场。整个流程分两大部分:上午是全校的集体升旗仪式和年级跳操展示;晚上则是正式的班级节目演出。上午集体跳校园操,学校要求各班要统一着装,我们们班经过投票选举,最终选出学院风制服,女生是浅棕色西装外套,内搭白色衬衣,下配灰色格纹百褶短裙,配上黑色小皮鞋和及膝袜。当文娱委员把裙子发到我手里时,我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。裙子,还是短裙,这对常年用宽大衣服裤子包裹自己、尤其痛恨自己那不够纤细、甚至可以说非常结实的小腿的我来说,简直是公开处刑!其他女孩穿上短裙,亭亭玉立,青春洋溢。我穿上……只会让那两条被我认为“粗壮”的腿无所遁形。抗拒无效。在集体荣誉感(或者说“不搞特殊”的压力)面前,我的小小自尊心不堪一击。我忍着巨大的不适套上了裙子。果然,站到镜子前,那两条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小腿,怎么看怎么别扭。一种混合着羞耻和焦虑的情绪瞬间攥紧了我。从穿上裙子那一刻起,我启动了前所未有的“躲避加强版”。走路含胸驼背,尽量蹭着墙壁走,尽量减少出现在开阔地带的时间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目光像雷达一样扫描着他可能出现的一切区域:他们班的集合点、操场入口……一旦发现疑似目标,立刻转身、低头、绕道!速度堪比受惊的兔子。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千万、千万不能被他看到我这副滑稽又“丑陋”的样子!上午的跳操就在我全程低头、如芒在背、恨不得地上裂条缝的状态下糊弄了过去。一下场,我火速奔回教室,换回那条宽大安全的裤子,长舒一口气,感觉自己终于从刑场上被放回来了。煎熬的白天过去,夜幕降临,属于我们的舞台才真正开始。后台化妆室,一片兵荒马乱。学校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请来的化妆师团队,据说擅长舞台妆,审美却仿佛还停留在幼儿园儿童节汇演的层次。化妆师一手拿着大红腮红盘,一手拿着大号化妆刷,对着我端详了几秒,一句经典的“舞台吃妆,得浓点”开始了对我的“改造”。整个过程如同上刑。粉底打得像刷墙,惨白一片;两坨巨大的、如猴屁股般的圆形腮红硬是涂在了我的颧骨上;眉毛被用深棕色眉笔狠狠描粗,蜡笔小新看了都得甘拜下风;最后,一支正红色的口红在我的嘴唇上反复涂抹,直到涂出一个血盆大口才满意收手。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面目全非的自己:惨白底妆,猩红圆腮,两条粗黑眉,一张血盆大口……整个妆容效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戏剧冲突感(贬义的)。我内心哀嚎,这哪是跳舞啊,简直是准备上台表演“年画成精”吧?旁边几个同样被“浓妆重彩”的女孩互相看看,都忍不住噗嗤笑出来,又赶紧互相打气:“算了算了,舞台效果!看不清脸的!”更要命的是,舞蹈老师明令要求:舞台表演不能戴眼镜!影响效果!而我,一个资深的六百度近视患者,还没有戴过隐形眼镜,“脱眼镜?!我六百度啊!脱了眼镜五米之外人畜不分!”我试图抗议。“放心,舞台灯光打下来很亮,动作大家都记住了,跟着感觉走就行!”老师信誓旦旦。在老师的再三保证和集体行动的裹挟下,我万般无奈,只得战战兢兢地把眼镜摘下,郑重地交给台下观众席里要好的朋友禾姗保管。“千万保管好!我下来就找你拿!”我反复叮嘱,仿佛那是我生命的另一双眼。摘下眼镜的那一刻,我的世界瞬间坍缩。舞台后台强烈的灯光变成巨大的、朦胧模糊的光团。周围的人影轮廓模糊,只有晃动的声音和色彩。熟悉的环境变得陌生而危险。我的心跳因为这个“裸眼”状态而明显加速。然而,站到舞台上的瞬间,聚光灯打下的那一刻,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刺眼的强光反而压制了周围环境的杂乱,变成一片相对“干净”的光幕。音乐的节拍敲打着耳膜,身体里排练了无数次的记忆似乎被激活了。听着音乐的节拍,凭着对站位点和同伴模糊轮廓的本能感知,我竟然真的跟着队伍完成了整支舞!虽然动作可能不够标准到位,但竟然没出错!没踩错拍!没摔倒!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,掌声响起时,我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小小的骄傲——我竟然做到了!
但这丝骄傲在走下台阶梯的瞬间就消失殆尽了。下台,意味着离开那片相对聚焦、明亮的舞台光幕,重新投入后台混乱、昏暗、人影幢幢的陌生世界。没有了眼镜,眼前就像被打翻的巨大调色盘,各种模糊不清的色彩和人形在眼前不断晃动、交错,根本分不清方向,也看不清人脸。恐慌,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!我的眼镜呢?禾姗呢?我们班的集合点在哪里?我现在站的地方是后台出口吗?前面是人还是道具?朋友在哪?老师在哪?我像一只被蒙住眼睛戳到蜂巢的笨熊,开始在后台狭窄拥挤的通道里毫无方向感地横冲直撞。凭着上台前的记忆朝我们班的方向走去,脚下时不时被绊一下(后台的地上永远有扯不完的电线和散落的道具),东碰一下西撞一下,嘴里不断地小声念叨着:“对不起对不起!”“让一下请让一下!”“老天爷啊!玉皇大帝!观音菩萨!随便来个人认识我!扶我一把啊!给我指个路!!”我几乎要在心里跪下求遍各路神佛了。但是当时舞台刚好是个小品表演,大家都沉浸在观赏舞台的幽默里,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这个无头苍蝇般、满脸写着惊恐和绝望的“年画娃娃”,就在我慌得六神无主、眼眶开始发酸、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,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,突然从后面轻轻、却无比准确地拉住了我的小臂,稳稳地止住了我乱转的脚步。!!!心脏骤然漏跳一拍!我猛地转过身。眼前依然模糊,只能看到一个人形轮廓挡住了身后大部分混乱的光影。他似乎很高,我平视的视线只能落在他脖颈附近——模糊视野里,一截清晰的下颌线,和上下微微滚动着的喉结映入眼帘。再往上看,是唇部的模糊轮廓,似乎……轮廓很好看?薄薄的唇,似乎在动……在说什么?有那么一瞬间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,混沌之中竟然飘过一个极其离谱的念头:大话西游里踩着七彩祥云去救紫霞仙子的盖世英雄……是不是就是这个高度?看不清脸也没关系,这个身高和这个拉手的时机……完美契合!我现在不也是陷入“水深火热”急需英雄降临吗?这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,紧接着,一股熟悉的、清冽干净的气息若有似无地钻入我的鼻腔——像冬日森林里的阳光气息?像刚晒过的干净棉布?我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“清晰”键。我的眼镜被无比轻柔、又无比精准地架在了我的鼻梁上,镜腿温柔地卡在我的耳朵后面。眼前混沌模糊的色块和光影瞬间重组、聚焦、清晰!是他!清晰起来的画面里,是他微微蹙着眉、带着点无奈又关切的脸。他额前有几缕碎发可能因为匆忙赶来有点凌乱,眼神专注地看着我,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我那个惊魂未定、妆容夸张的脸。“没带眼镜连话也听不清了吗?怎么呆呆的?到处乱窜,差点跟丢你。”他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的呼吸声,像是在奔跑,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,清晰地传入我恢复听觉的耳朵里。我怔怔地看着他,脑子还有点懵,脱口而出:“唔……你怎么找到我的?而且……我眼镜怎么在你这里?!”我记得明明交给橙子了!他解释道“我们班就在你们班隔壁,禾姗忘了他们班也有表演要去集合,刚好遇到我,就把你眼镜塞给我了,说你一下台她就跟另一个节目去了,怕你找不到她,特意嘱托我看着点你,把眼镜给你。”他顿了一下,眼神里似乎带着点后怕,“开始还不确定舞台上是不是你,你一下台我就确定了。我一直叫你名字,声音不小,结果你好像完全没听见?”他的语气里带着点不解和无奈。“啊……这样……”我恍然大悟,随即一股巨大的羞愧感涌上心头。原来他一直就在,原来禾姗看到了他!原来他在后面追着我叫了我半天!而我像个聋子和瞎子,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,让他追了大半个混乱的后台!想到刚才自己像无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,东碰西撞的样子全被他看在眼里,窘迫得恨不得原地消失!脸颊滚烫,幸好有厚重的腮红打底,应该看不出脸红吧?我低下头,呐呐地不敢再看他,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。他似乎叹了口气,目光在我身上单薄的卫衣上停留了几秒,眉头皱得更紧了(舞台表演服为了效果,是加了亮片的薄款卫衣和宽松裤,在深秋入冬的夜晚,简直薄如蝉翼)。“你不冷吗?”他的声音沉了几分。被他这么一问,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寒意!后台的穿堂风嗖嗖地刮过,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刚才忙着惊慌失措,肾上腺素飙升屏蔽了冷感,现在危险解除,寒冷感排山倒海般袭来!“阿——嚏!”一个响亮的大喷嚏完全不受控制地打了出来。我吸了吸鼻子,带着浓重的鼻音强撑:“还……还好吧,啊你别脱你别脱!我带了厚外套的,在我那个背包里……”听到我有外套,他准备脱外套的手停了下来,紧皱的眉头似乎松了半分,立刻说:“行,你背包放哪了?我陪你过去拿。”“呃……”我瞬间语塞,眼神开始飘忽,“不……不用麻烦了!我自己去拿就好!现在……现在还不算太冷……我可以待会儿去拿,好好等下等下你别脱了!!我。。。”话还没说完,又是一个喷嚏。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,只能硬着头皮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:“那个……其实……我就是……记不得我包放哪里了……”想到后台这么大,人这么多,我又刚刚经历了“视觉失明”的混乱,我的包……它是圆的扁的?好像有……当时是随便塞到哪里了吗?完全没有印象!他沉默了。
看着我冻得瑟瑟发抖还强装镇定、最后憋出这么一个“记不得放哪了”的蠢答案,他彻底无语了。那眼神分明在说:你还能再迷糊点吗?这都第几次了(丢眼镜、迷路、现在连包都找不到)?大概有长达半分钟的沉默。空气里只有后台的喧闹和我努力压制喷嚏的抽气声。他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轻轻地叹了口气,然后开始环顾四周。我也赶紧眯起近视眼(这次不敢摘眼镜了),努力在后台杂乱堆放的服装、道具箱和往来的人群中搜寻我的蓝色背包。后来具体是怎么找到的(可能是他眼尖在角落发现了?还是我突然福至心灵想起来了?),记忆真的模糊了。只记得当我终于把厚厚的、软乎乎的羽绒服外套紧紧裹在身上时,那股刺骨的寒意才被慢慢驱散,我臊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,而他默默地站在一边。找到外套后,新的问题又来了——我们班同学呢?刚才被他的突然出现和眼镜失而复得一打岔,完全忘了找大部队。“前面演出还在继续,大家都挤到舞台前看节目去了吧。”他朝人声鼎沸的舞台前方向看了一眼。
舞台前排人山人海,密密麻麻全是脑袋,音响开得巨大,吵得脑仁疼。我们两个落单的人,默契地对视一眼,都没有选择挤进人潮。“就在后面坐着?”“嗯。”我点点头,现在能有个地方坐,我就谢天谢地了。更重要的是,站在他身边,那种由内而外的安全感似乎又回来了。我们在远离喧嚣的后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草地坐下。夜幕彻底降临,操场的灯光大部分集中在舞台前排区域,我们这里的光线比较昏暗,只有前面舞台投来的摇曳光影。之前的狂奔、惊吓和跳舞消耗的巨大体力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,疲惫感瞬间淹没了全身每一个细胞。眼睛开始发涩,头变得沉重,坐在冰冷的草地上,我忍不住开始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,意识逐渐模糊。一阵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穿过小树林,毫无阻碍地刮过来。刚暖和一点的身体猛地一哆嗦,困意瞬间被吹散了三分。这时,身边传来轻微的响动。我感觉到他往我这边不动声色地挪近了一点。不多,但刚刚好挡在了风向来的那一侧。他那穿着羽绒服的温暖身躯,像一个移动的小暖炉,隔开了冰冷的夜风。驱散寒冷的热源无声地靠近,带着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干净气息。疲惫感如同千钧重担,再次压倒性地袭来。我几乎是本能地、像趋光飞蛾一般,下意识地朝着那持续散发着暖意的方向——他的肩膀——歪了歪头,侧了侧身体。温暖的羽绒服面料轻轻蹭着我的脸颊,温度透过薄薄的绒衣传递过来,熨帖着疲惫的神经。那感觉,实在太舒服、太令人安心了。然而,这个靠拢的动作刚完成一半,大脑里的警报系统突然尖啸起来!
“你在干什么?!”
“想靠在他肩上?!”
“想都别想!!!”
“清醒点!你们俩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被教导主任或者哪个嘴碎的班主任看到,分分钟给你扣个‘高三顶风早恋’的帽子!你死定了!他也被你拖下水了!”
“可是……他也没说不让靠啊?而且刚才还给我挡风呢?只是靠一下肩膀取暖也不行吗?我好累好冷……”
“不行!绝对不行!万一被看到怎么办?!就算没被看到,万一他觉得……觉得我图谋不轨怎么办?”
“就一下!就一下下!我实在太困了,眼皮都睁不开了……”
内心的两个小人撕打得难解难分,让我歪斜的身体僵硬地停在了半靠不靠的尴尬位置。身体歪着,头微微偏向他的方向,但脖颈的肌肉却倔强地紧绷着,硬生生隔开那最后几厘米的致命距离。呼吸也变得有些紊乱,生怕惊动了身边的人。偏偏在这时,舞台上传来了引爆全场的歌声!一个男生正在倾情演唱邓紫棋的《光年之外》,高音极具穿透力,全场跟着嗨了起来!
“感受停在我发端的指尖——”
“如何瞬间冻结时间——”
“记住望着我坚定的双眼——”
就在唱到高潮部分的瞬间——“我的大脑为了你疯狂到——”
舞台顶端的追光灯“唰”地一下打向观众席!看出来学校确实花了大价钱了,巨大的LED屏幕上竟然也同步出现了观众席的动态画面。聚光束在兴奋的人群头顶快速扫过,似乎在随机挑选幸运观众进行互动!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!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!刚才的内讧瞬间消失,只剩下巨大的恐慌,万一!万一聚光灯扫到我们这里怎么办?!万一屏幕上清晰地捕捉到我们靠得这么近怎么办?!“高三!早恋!后台亲密!”这些大字报一样的词语在我脑海里疯狂闪烁!几乎是条件反射!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猛地往远离他的方向一挪!像躲避瘟疫一样,瞬间拉开了一个绝对“安全”的距离!骤然离开了温暖源,冰冷的夜风再次无缝衔接地包围了我,激得我又是一个冷战!牙齿都忍不住轻微地磕碰起来。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我这突然、大幅度的避让动作,侧过头来看向我,眉头微蹙,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疑惑:“嗯?怎么了?”“没……没什么……”我看着前方巨大屏幕上掠过的面孔,努力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,“风……有点大……”可嘴唇都有点哆嗦了。他没说话,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,目光又转向舞台。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涌了上来——去他的顾虑!去他的万一!老娘冷死了!也困死了!冻感冒了谁负责?于是,怀着一种悲壮的、近乎自暴自弃的心情,我一点一点地、极其缓慢地、带着点试探地……默默挪着屁股,又挪回了那个温暖的、散发着安全气场的位置。再次小心翼翼地、挨着他坐下。结果那追光灯只是兴奋地在前排沸腾的人群里转了几圈,很快就锁定了一个激动得跳起来的男生,把他和他的朋友们框在了镜头里互动。光束并没有扫到我们这片安静的“后方孤岛”。虚惊一场!我长长地、悄无声息地吁了一口气,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,疲惫感再次加倍袭来。看着灯光远去,危险解除。我偷偷瞄了他一眼,他似乎还在专注地听歌(或者说看热闹)。在我靠近的瞬间,他身体微微一动,然后侧过头来。我以为他会问我“又怎么了”或者表示不满。然而,他只是伸出了手,带着点安抚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笑意,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“诶——”我不满地微微偏头想躲开,小声嘟囔,“别拍,我还要继续长个呢!虽然可能不会长了……”嘴上抱怨着,却也没真的躲开。目光也转向舞台,试图转移注意力,“诶,你别说,这个同学唱得还挺好听的……”“我的大脑为了你疯狂到……”那个男生唱得确实投入,高音极具爆发力和感染力,将那种为爱不顾一切的情感渲染到了极致。“……脉搏心跳没有你根本不重要!”灯光师似乎也特别偏爱这首歌,配合着高潮部分,舞台上的光束剧烈地闪烁着,营造出一种“山崩海裂”的决绝感。整个现场的气氛也被彻底点燃,观众们随着节奏挥舞着手臂。感觉一切都那么完美,气氛烘托到了极致,音乐、歌声、灯光……仿佛是为了某个重要时刻量身定制的。“山崩海啸没有你根本不想逃……”最后一句唱得荡气回肠。就在这时,我脑子里混乱又高速运转的神经突然捕捉到他刚才说过的某句话……一个关键词瞬间被点亮!“‘不确定是不是你’?……‘下台才确认是我’?”我刚才只来得及沉浸在“他及时出现如同英雄”的感动里,完全没有细想他帮我戴上眼镜后说的话!他刚才帮我戴眼镜时,盯着我的脸说的那句“被红毯绊那下我就确认了是你”!!!等一下!!!!!!‘大红唇’。。。‘大粗眉毛’?!!!意思就是——他早就看清了!看清了我那惨绝人寰的舞台妆!看到了那个比蜡笔小新还粗的眉毛!看到了那两坨猴屁股一样的腮红!看到了我那张涂得像刚吃完人的血盆大口!!!甚至让他不敢认我,而我……从眼镜戴上那一刻起,就一直用这么一张可怕的、足以吓退千军万马的脸……面对着他?!还跟他说话?!还被他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?!还解释迷路?!“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!!!!”内心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!一股巨大的、迟来的羞耻感如同火山爆发,瞬间将我淹没!从脚趾尖红到了头发根!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!我感觉自己像个烧开了的水壶,快要炸了!舞台上的歌手还在深情演唱着高潮的副歌“山崩海啸没有你根本不想逃……我的大脑为你疯狂到疯掉!!”
“怎么了?”他察觉到了我的异样。大概是看到我瞬间僵硬成化石的状态和爆红(即便有厚重腮红也掩盖不住)的脸颊,他转过头,关切地看着我,眼神里是纯粹的询问。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他。舞台方向投来的光束余光,恰好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,将他的皮肤映衬得更加白皙清透。那一霎那,这张脸好看得让人心跳加速。但下一秒,我脑海里就无比清晰地同步映射出自己脸上的盛况——惨白打底,两团高原红,两条粗黑虫,一张血盆大口……他刚才就一直看着这么一张脸跟我说话?!他是怎么忍住不笑场还一路默默无语地帮我找包、陪我坐在这里的?!勇士!绝对的勇士!我再也抬不起头了!仿佛脖子上压着千斤重担。刚才还觉得是绝美打光的灯光,此刻只觉得它们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,将我这个“妆容灾难现场”照得无所遁形!我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悲愤的颤抖“那个红毯太厚了而且我没戴眼镜才绊到的好吗”顿了顿,我头垂得更低了,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膝盖里,“而且我……突然觉得……你胆子好大啊……”声音闷闷地从膝盖间传来。他显然没跟上我跳跃的思维:“……嗯?”
“你刚才……就不怕吗……?”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,“那会儿都唱到‘山海啸崩’了……你肯定不怕吧,还有……打雷什么的你竟然也不怕……”我说得语无伦次,前言不搭后语,试图用混乱掩饰内心的崩溃。实际上,我真正想问的是,你对着这么一张脸,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待这么久还不嫌弃的?他似乎有点明白了,又似乎更糊涂了。他沉默了几秒,然后,我听到一声很轻很短促的低笑声(不知道是笑我天马行空的思维还是在嘲笑我的妆容?),随即他的声音传来,带着一种慵懒的调侃:“……是山崩海啸。不用怕,打雷可以找我,胆小鬼。”他故意将“胆小鬼”三个字咬得清晰。这句不知是安慰还是调侃的话,像一只温暖的手,轻轻拂过了我心底因妆容崩塌和迷路恐慌而竖起的尖锐棱角。那些迟来的、汹涌的尴尬和羞耻,在他这句“胆小鬼”面前,竟然奇异地开始消融。舞台上,那位同学仍在热烈地演唱着《光年之外》的后半段,歌声、欢呼声、掌声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温暖的背景音。靠着他传递过来的、源源不断的暖意和坚实感,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,终于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。我放弃抵抗,也放弃思考了。闭上眼睛,将沉重的脑袋,轻轻地、小心翼翼地,彻底地……靠在了那个为我挡风的、温暖而结实的侧手臂上。在意识滑入模糊的温暖黑暗之前,我最后一个模糊的想法竟然是,原来情歌这么催眠吗?他以前唱的那些温柔的情歌听着也很好入睡。在那个妆容模糊、慌乱失措又疲惫不堪的夜晚,他的肩膀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和温暖来源。那种踏实安心的感觉,强大到足以盖过舞台的喧嚣、妆容的尴尬和身体的冰冷,在我贫瘠又忙碌的高三记忆里,留下了一块与偶像剧浪漫无关,却远比偶像剧更真实、更震撼心灵的烙印。后来才明白,青春里最动人的情话,或许不是山盟海誓的‘我喜欢你’,而是混乱中一句简简单单的“别怕,我在”可惜的是,舞台的灯光总会熄灭,意识也终究会清醒。当白日的理性重新回归,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因为那张被看到的“大红唇”和心里涌动的羞耻感,飞快地缩回到自己坚硬的壳里。后来才惊恐地想起,我那么红的嘴,怕是蹭了点颜色或者口红印在他的羽绒服肩上了吧?!不过没事,黑色的,应该看不出来,一起被封存成了高三记忆里一处隐秘、柔软、想起来会让人面红耳赤却又忍不住微笑的角落。一夜无梦,睡得昏天暗地。第二天,艺术节还在继续。操场上充满了假期的松散气氛,没有早读,没有课程,只有运动会的广播声和喧闹的人声。没有运动项目的同学,可以自由活动,享受这难得的闲暇。昨天晚上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在完全清醒的瞬间涌回脑海!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:大红唇,大粗眉,迷路,被抓包,靠肩膀……尤其是最后靠在他肩膀上睡着的画面!还有那恐怖的妆容!以及我可能蹭了他一肩膀口红印子!我决定彻底躺平当个鸵鸟。手机?干脆不带了!拍照?拍什么拍?谁爱拍谁拍!联系谁?我才不要联系!尤其是他!然后,口袋里的手机就开始震动(幸好调了静音)。偷偷拿出来瞄一眼屏幕,果然是他的头像在闪烁。
在哪?(附带一张操场的照片)
有好吃的草莓蛋糕在食堂甜品窗口。
操看台这边有卖烤肠的。
一条接一条,用尽各种零食诱惑。我强忍着诱惑,咬着牙,坚决不看不回!把手机塞回口袋最深处,还压了压,确保它不会因为震动暴露位置!只要我看不到,诱惑就不存在!我不能见他!至少现在!绝对不行!至于他会去哪里找我?他可能会去操场上热闹的摊位,去班级的休息区,去昨天排练的阶梯教室,甚至去食堂甜品窗口蹲守……但任凭他怎么找,也绝对想不到——在运动场跑道内侧那片绿茵茵的足球场草坪上,三三两两撑开的、供运动员休息的大遮阳伞下,其中一把伞的边缘。一个裹着厚厚外套的身影,正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(身下垫了件脱下来的校服),脸上还蒙着一件厚实的羽绒服外套(完全隔绝外界光线和视线),像只冬眠的、藏起脑袋的大号乌龟,睡得天昏地暗,不知今夕是何夕。哦对了旁边还有同样睡的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橙子。
我把自己藏在这个喧嚣边缘最隐蔽的角落,用衣服蒙住头,与世隔绝。在这里,没有丢脸的过去需要面对,没有灼人的视线需要躲避,没有心跳如擂鼓的尴尬瞬间。只有草地微腥的气味,羽绒服包裹下的黑暗,还有那沉沉睡去后大脑的一片空白。在高三最后的疯狂艺术节后,在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、糗态百出的表演夜之后,在靠着他肩膀短暂地“充电”后,我终于彻底摆烂。像一个逃兵,把自己放逐在这场青春狂欢的最边缘。任凭那个可能找遍了半个校园的人,也想不到——他要找的人,正用最原始的、沉睡的方式,回应着世界的喧嚣,也试图抹去昨夜的“罪行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