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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(第2页)

他从来也不喜欢冬天,尤其是大雪纷飞的日子。

寒风凛冽里裹挟的雪花,冰冷冷的迎面而来,会让他想起很多久远的事,有最早那个沈宅的梅香,他阿爹喜梅,而沈老妇人的梅林他却极少前去,只在自己院子里移了两株腊梅,又小又黄的花朵,缀着白雪绽开,却香气袭人,清闲下来的时候,阿爹会在亭子里摆上酒席,唤来伊墨或许明世,就着热酒冷梅,清谈到夕阳落山。而他也无需读书习字,蹲在一旁守着炭火盆,等着里面被埋在灰里香甜的栗子。

然而在更多的时候,大雪总是会让他想起伊墨。

在他骨骼抽条,瘦伶伶的站在伊墨身侧,个头恰到他肩头的那年冬天,他一次又一次冒着风雪,将盘着墓碑睡去的黑蛇从厚厚的积雪里挖出来。

伊墨的蛇身又冰又凉,粗壮的身体盘在沈清轩的墓碑上,被积雪覆盖住,仿佛也变成了一座坟。

那时他还未及冠,不过是个半大小子,没什么本事,空有些蛮力,一次次用双手将大蛇从雪堆里扒出来,连拖带拽地带回了那座山中小院。

寒风,冷雪,泥泞的山路,晦暗的天空,沉重又冰冷的蛇绕在身上,还有一截拖落在地,被他那般对待也无反应,仿佛已弃他而去,去了一个他永远追逐不到的地方。

佝偻腰背的少年,孤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逆行风雪,攥着手中仿佛死去的黑蛇,苍白雪花渐渐漫覆了他。

后来他们一起去寻找沈清轩的转世,在他也长的和伊墨一样高大的时候,老蛇妖再没做过这样的事。

只是偶尔,冬天雪花星星点点,伊墨会仰起头,袖手望着天空的雪花,对他说,又是一年了。

他的声音低沉暗哑,宽大袍袖笼着手,望着雪粒飘扬,出一阵神,尔后似叹息般说:多适合冬眠的时节。

然而他再无有冬眠过。

从前那个一觉能睡许多年的蛇妖,自从认识沈清轩,再也没有冬眠过。

在其后几百年,懒惰的蛇妖走了许多颠沛流离的路。

犯懒的时候,伊墨会变回原形,又黑又大的长虫匍在雪地上,蛇眼望着他打量一番,勉为其难地将自己缩成细长的尺寸,盘上他的颈脖。

老蛇似真似假的打瞌睡,挂在他身上,像是死了。

当他也走累了,便不拘地化作狼形,就地一趴,醒来的时候,往往和脖子上的黑蛇一起,被埋进了雪里。

身下的雪被体温化了,腹下一片泥泞。从黑暗里睁开眼,世界一片苍白空旷。

他们一起看过无数场雪,亦被大雪埋过不知多少回,于是便常常有了幻觉,仿佛世界的本质便是如此——苍白,寂寥,都是虚空,都是徒劳。

天地浩大,惨白空茫,他们亦不过只是蝼蚁般的小妖。

还有建元二十七年,入冬的第一场雪。

雪片浩浩荡荡,扬了一夜,笼罩了天与地,覆盖了巍巍宫殿。

其时天下节气已错乱三年。

冬时雨雪干涸,万物衰扬;春遇大旱,耕下的青苗枯死大半;夏又大涝,雨水连绵,或急或缓三月不绝,御花园荷塘里的锦鲤和老王八顺着湍急的水流,一路悠悠逛遍了皇宫;至秋季,蝗灾再起,颗粒无收。

那是第四个年头,也是四年里第一场雪。

他勒住缰绳,仰头望着不断旋转落下的雪片,头一回因大雪而喜悦。艰难的年月终是过去了——衣衫褴褛的灾民会回归故乡、各地呈述灾情的奏章会越来越少、流匪恶寇会放下凶器重执锄叉,他也不用再与御书房里的君王面对面的争执,争执的起因不过是他一个拥有法力的妖,却连呼风唤雨的本事都没有。

这是明明白白的迁怒,也是无可奈何的责难。他这半人半妖,从来也没好好修炼过,他们都知道这一点,往日里谁也不曾在意。而面对天灾,生灵涂炭,这从不被他们在乎的一点,反倒成了赵景铄迁怒的借口。

沈珏自认无法辩驳,他实在是妖精里没什么本事的小妖,无法替他平起万里江山,也不能让他的天下风调雨顺,于是只好一言不发地转身,迈过高高门槛,将愁白了鬓角的君王丢在黑洞洞的门后。

一去就不曾回头。

直到大雪落下,他纵马扬鞭,进了巍峨宫门。

一切都和三年前一样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他进了宫,御书房当值的老太监替他打开木门,递上烘好的温暖棉鞋,解下披霜戴雪的斗篷,回到君王身边,倚在属于他的美人榻上沉沉睡去。

雪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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