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昱修道:“朕听闻当地百姓渴望朝廷的治理如久旱盼甘霖。”
陆洗道:“实际上,那里的百姓不认臣,不认林相,甚至未必认得陛下,他们只想在春天把小麦播种下去,等夏季再收回粮食来,谁能给他们生活的保障,他们就认谁。”
朱昱修道:“哦?是这样吗?”
陆洗道:“是,试想一个人如果连饭都吃不饱衣都穿不暖,如何指望他忠君爱国呢?”
朱昱修眉间微蹙,陷入沉默。
陆洗道:“臣想让他们尽快过上好日子,就像臣过去希望能给陛下在深宫之中枯燥压抑的日子带来乐趣,都是真心。”
朱昱修没有因为陆洗把自己和一介平民相比而恼怒,而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。
阮祎取来朔北地图铺在云石小几上。
高檀刚才调了几个侍卫,又将其遣散。
——“陛下,臣先从迤都说起。”
之后的一个时辰,陆洗照着这张朔北地图,挨个州县地讲述实情。
他并不像事功册里说的那样繁杂,而是用一个个具体生动的例子说明自己的理由。
“在迤都,军民联合的屯田制曾让一个寡妇在三天内办完所有垦荒手续。驻军直接划给她五亩新垦的熟田,军需官当场登记造册,隔日就有士兵帮着修好了引水的沟渠。等到秋收时,她家的麦子不仅养活了三个孩子,还多出两石充作军粮。”
“如今这座边城能撑起五千驻军的粮草供应,靠的正是这般军民一体的效率。若现在就要拆分成三司分管,光是丈量她那块田就得等户部派员、兵部核籍、工部勘验,来年春耕前都未必能种上庄稼——而北境的战事,等不起这些文书往来。”
听完这一番话,朱昱修想通了。
无论什么出身,一个人想要挣脱天命枷锁的心志可以是相通的。
他身为一国天子,如果连面对事实的气魄都没有,何谈改变事实。
风吹云开。
陆洗道:“请陛下准臣出征,待朝廷北定乌兰彻底歼灭鬼力赤再对朔北施行改制。”
朱昱修道:“好,朕意已决,即刻批红。”
君臣之间的那一道光线逐渐扩散,照亮整张几案。
陆洗告退。
朱昱修忽然想起什么,起身就追,追到御桥上。
——“右相!”
陆洗停下脚步,回头行礼。
朱昱修的眼眶微红:“纵然朕愿意支持你,然而情是情理是理,你方才与朕说的只占一个情字,却不占理,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陆洗道:“是,陛下圣明。”
朱昱修道:“如此,左相定不会善罢甘休的,朕怕你走之后朕挡不住他们。”
陆洗笑了笑,温和道:“陛下勿要忧虑,世上只有臣子替天子遮风挡雨,岂有天子为臣子举华盖的道理?待臣拿下乌兰,陛下只管做该做的事。”
直到这一刻,朱昱修才有些明白这个替自己遮挡了无数风雨的年长的男人。
灰雁从桥下游过划开波纹,又很快被流水冲淡,仿佛从未惊扰过这片暮色。
*
夕阳斜照窗柩。
墨色沉入笔洗。
温迎敲门进来。
林佩抬眸:“是宫里的消息吗?”
“是。”温迎道,“陛下恩准平辽总督府所请,驳回了万怀朔北布政使的任命。”
啪,嗒。
笔从手中滑落,纸面晕开墨痕。
温迎道:“事情还有缓转的余地,我们可以在二月十五的大朝上争取重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