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后的三五日里,玄黓每日都细心留意着秦景行的状态——见他脸色渐渐褪去苍白,添了几分往日的温润,心口的闷痛也少了许多,不再稍动就喘息不止,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。她郑重地拉着秦景行的手,认真许诺:“我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告而别,走之前定会提前告诉你,这几日也安心陪着你,不再提回昆仑的事。”
可即便得了这样的承诺,秦景行还是几乎把玄黓寸步不离地拴在身边——她在院中小坐看书,他便搬着竹椅坐在她身侧,指尖时不时轻轻碰一碰她的手背;她去厨房寻些点心,他也会慢悠悠跟在身后,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,仿佛稍一松手,她就会像从前那样,突然消失在眼前。
每日晨光破晓时,天刚蒙蒙亮,两人便会一同走在别院的青石板路上。露水还凝在竹尖,折射出七彩的微光,落在地面上连成一片细碎的光斑;林间的雀鸟早早醒了,啁啾声此起彼伏,混着风拂竹叶的“沙沙”声,格外清越。秦景行会牵着玄黓的手,脚步放得极慢,陪她看够每一片沾着露的竹叶,听够每一声雀鸣,才肯回屋准备早饭。
到了暮色四合时,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熔金,连天边的云都被镀上了暖红的边。两人会共倚在窗前的软榻上,盖着同一条薄毯,秦景行半靠在玄黓肩头,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,将庭院里的花木影子拉得很长。偶尔有晚归的飞鸟掠过天际,他便会轻声跟玄黓说着从前在洛都见过的晚霞,语气里满是细碎的温柔。
待夜色深沉,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动,发出“叮铃叮铃”的轻响,清清脆脆的,驱散了夜的寂静。两人坐在灯前,或是玄黓说几段昆仑的趣事,或是秦景行讲些钦天监的奇闻,哪怕只是静静坐着,谁也不说话,秦景行也会紧紧握着玄黓的手,指尖反复摩挲着她的指腹,像是要把这份温热刻进骨子里。
他太清楚,这样朝夕相守、无朝堂纷扰、无俗事牵绊的日子,不过是偷来的时光,像指间的沙,转瞬就会消散。玄黓的归期越来越近,昆仑师门的召唤如同悬在头顶的钟,时时刻刻提醒着他,她终究是要走的,容不得半分耽搁。
于是他拼尽了全部心力,想把每一刻都酿成记忆里最醇厚的甜:是她笑时弯起的眉眼,眼角藏着的细碎笑意;是她闹时蹭在他颈间的发丝,带着淡淡的草木香;是两人并肩走在庭院里,交叠在一起的影子,被月光拉得很长;是她偶尔犯困,靠在他肩头打盹时,均匀的呼吸声……他要把这些都一一记在心里,好让日后她回了昆仑,自己独守空院、相思难耐时,能多些实实在在的念想,不至于连回忆都空落落的。
这几日里,玄黓与秦景行除了在别院共度朝夕、享受难得的温存时光,也并未全然沉溺于儿女情长。两人各有心事与职责,倒也将日子过得充实而鲜活。
得知玄黓正在调查洛都周边商铺私贩阴物的事,秦景行便借着钦天监查勘阴邪、维护地方灵气的差事,顺理成章地陪在玄黓身边。每日清晨,两人备好行囊、牵来骏马,一同策马奔赴洛都周边的县城,目标明确地去捣毁最后几处藏匿在陋巷深处的窝点。
玄黓本就性子烈,如烈火般炽热果敢,行事向来干脆利落,从不拖泥带水。以往独自查案时,她虽无所畏惧,却也需时刻提防暗处的偷袭;如今有秦景行在身后保驾护航,相当于多了一道坚实的后盾,她更是没了后顾之忧,连复杂的术法都懒得施展,精巧的法器也懒得从行囊中取出,只将那柄随身携带、被她磨得锃亮的九节鞭握在手中。鞭身的银链泛着冷冽的光,梢头的铁锥锋利如刃,边缘还带着细微的寒光,一看便知是惯常使用的利器。
每当踏入那些幽暗潮湿的陋巷,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霉味与刺鼻邪气的混合气息,令人几欲作呕,玄黓却如离弦之箭般冲在最前,脚步轻快而坚定,丝毫不见半分犹豫。巷子里的阴邪之气如无形的藤蔓般扑面而来,寻常人只需吸一口便会心神不宁,她却浑然不觉,只将目光牢牢锁定那些私贩的身影,眼神锐利得像盘旋在高空的猎鹰,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动作。
待靠近私贩时,她手腕轻转,九节鞭便如活过来的灵蛇一般,在她手中舞得虎虎生风。银链在空中快速翻飞盘旋,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线,鞭梢带着“咻咻”的破空之声,如同利刃割裂空气,精准无比地抽向那些私贩握着重物的手腕。她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——既没下狠手伤人性命,又能让私贩瞬间失去力气、松开手中的阴物,只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痕,疼得他们龇牙咧嘴却无力反抗。
只听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私贩吃痛松手,那些浸满邪气、用来惑人害人的阴物——或是刻着诡异符文的木牌,纹路扭曲得令人心慌;或是渗着黑血的骨饰,散发着刺鼻的腥气——便“叮叮当当”地掉落在青石板上,发出杂乱的声响,与鞭声、惨叫声交织在一起。
利器的破空声、私贩此起彼伏的惨叫与求饶声,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来回回荡,震得墙缝里的老鼠“吱吱”叫着四散逃窜,连屋顶的瓦片都被这动静震得微微颤动,落下细碎的灰尘。玄黓却丝毫不受影响,依旧利落地挥舞着九节鞭,灵活地在巷中穿梭,九节鞭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,每一次挥动都精准制敌,没一会儿便将巷中的私贩尽数制服。
而秦景行,自始至终都站在巷口的阴影里。他身着玄色衣袍,衣料与巷口斑驳的墙影融为一体,若不仔细看,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。他既不贸然靠前打扰玄黓的动作,怕打乱她的节奏,也不远离半步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,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她的身影上,恰好能将她灵动的姿态、利落的招式尽数纳入眼底。他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模样——额前的发丝因动作微微扬起,露出光洁的额头,眼神明亮如星,带着几分桀骜与坚定,每一次挥鞭都干脆利落,透着十足的底气与自信——眼底不自觉地染上一层温柔的笑意,连嘴角都微微上扬,那笑意里满是欣赏与纵容,仿佛在看世间最珍贵的风景。
若有漏网之鱼想从巷口逃窜,刚踏出巷子便会撞秦景行早以布好的阵法。对方像是撞上了铜墙铁壁,被阵法中流转的灵力死死拦住去路,只能乖乖束手就擒。他这般做法,既不抢玄黓的风头,让她能尽情施展身手,又能确保万无一失,将“保驾护航”四个字做得尽致淋漓。
不过两日光景,洛都城内的阴物私贩便被清缴得七七八八,只剩下最后一处藏匿在城郊旧巷的据点。秦景行一手掐着法诀,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灵光,凝神细算,推演着巷内阴物的聚气方位与残留邪气的走向,防止有漏网的阴物或是私贩趁机逃脱,给玄黓留下隐患;另一手则捏着黄纸朱砂,指尖在纸上飞快游走,朱红的符文如行云流水般浮现,不过片刻工夫,三张困阵符纸便已画好,符纸上的符文还泛着淡淡的灵光。
他身形微动,脚步轻盈得像片羽毛,悄无声息地绕到巷子两侧,将符纸一一钉入墙缝之中,动作精准而迅速,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。
可就在他抬手要将第三道符纸按进预定阵眼时,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——那痛感来得又急又猛,毫无预兆,像是有一柄淬了寒冰的铁锥,狠狠扎进了心脏最深处,连带着左侧肋骨都泛起一阵牵扯般的钝痛,仿佛骨头都要被生生扯裂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。
他的脸色瞬间褪成了纸一般的惨白,连唇色都变得青紫,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,砸在素色的衣襟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,很快便被布料吸收。他猛地屏住呼吸,下意识地伸手用力按住胸口,指节泛白,连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,仿佛要将胸口的疼痛按压下去。喉间一阵腥甜涌上,带着铁锈般的味道,他紧紧咬着牙,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,不让玄黓察觉分毫。
“景行,这边有个家伙想跑!”巷内的玄黓恰好解决完身前的两个私贩,回头扫了一眼,便看见一个瘦高个私贩正猫着腰,贴着墙根往巷外溜,动作鬼鬼祟祟的。她当即高声喊他,语气里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,像是发现了新的猎物,眼底满是兴奋。
秦景行闻言,心头一凛,强压下胸口翻涌的剧痛和喉间的腥甜,指尖凝聚起精纯的灵力,不敢有半分耽搁,飞快地将最后一道符纸按进阵眼。刹那间,三道符纸同时亮起刺眼的红光,红光交织成网,一道无形的屏障骤然升起,如同一堵透明的墙,将那欲逃的私贩牢牢困在原地,连一丝缝隙都没有。
那私贩一头撞在屏障上,被弹了回去,无论怎么挣扎、冲撞,都无法突破屏障的束缚,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玄黓快步追来,最终束手就擒。
待玄黓拍着手,带着一身轻尘转身过来时,秦景行脸上的惨白早已被他用灵力强行压下,换上了平日里温和的笑意,眼神依旧温柔,仿佛刚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从未发生过。
他走上前,自然地替玄黓拂去肩头沾染的灰尘和蛛网,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梢,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:“累了吧?看你这一头汗,鬓角都湿了。剩下的活交给随后赶来的钦天监下属处理就好,我们先去巷口的茶摊歇歇,喝杯凉茶顺顺气,再带你去吃隔壁的糖糕。”
说着,他不动声色地将按在胸口的手移到身侧,指尖的颤抖也悄悄隐去,只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,悄悄深呼吸了几口,努力平复着紊乱的气息。
待钦天监的下属接手处理私贩窝点的收尾事宜,秦景行便牵着玄黓的手,一同骑马返回长公主府的东跨院。
一路上周遭人声渐息,夕阳渐渐沉下,暮色开始笼罩大地。马蹄踏过长街的青石板路,只留下清脆的“嗒嗒”声,伴着微风里飘来的花香,格外安宁,像是能抚平所有的烦躁。
回到东跨院时,后院里的几株海棠开得正盛。粉白相间的花瓣层层叠叠,挤挤挨挨地压弯了纤细的枝头,连枝条都被坠得微微低垂,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满枝的烂漫压断。风一吹过,花瓣便簌簌落下,如同漫天飞舞的蝶,轻盈地打着旋儿,最终在地上铺成一条香软的□□,踩上去软绵绵的,还带着淡淡的草木气息,沁人心脾。
两人在花下的石桌旁相对而坐,侍女早已贴心地沏好一壶雨前龙井。碧绿茶汤在青瓷茶杯里泛着莹润的微光,热气袅袅升起,带着茶叶的清香,混着海棠花的甜香,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,瞬间驱散了奔波半日的疲惫。
玄黓端着自己的青瓷茶杯,却没心思细品茶香,目光在满树繁花上转了一圈,眼神发亮。她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最艳的海棠——枝头缀着三朵盛放的花苞,花瓣饱满得像要滴出水来,粉得恰到好处,不艳俗也不寡淡。她挑了片最完整、最粉嫩的花瓣,俯身凑到秦景行面前,轻轻贴在他的鼻尖上,眼底满是促狭的笑意:“你看,这样像不像话本里写的花仙?鼻尖沾着花瓣,再配上你这张清俊的脸,倒真有几分仙气呢,比话本里画的还要好看!”
秦景行刚要勾起唇角笑答,胸口却突然传来一阵闷痛——那痛感不像方才那般尖锐,却像被一团湿冷的棉絮紧紧堵住了心口,沉甸甸的,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,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,吐不出也咽不下,难受得紧。他下意识地攥紧藏在袖中的手,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,连指腹都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道红痕,借着疼痛来分散胸口的不适。
为了不让玄黓察觉端倪,他故意偏过头躲开她贴花瓣的动作,顺势抬起手捂住嘴,轻轻咳嗽了两声。咳嗽声不重,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,像是只是被飘落的花瓣呛到,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:“别闹,花瓣沾在鼻尖上多痒。要我说,这海棠花你戴着才好看——再美的花,也不及你笑时眉眼弯弯的模样动人。”他说着,目光落在她带笑的脸上,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,仿佛方才的不适从未出现。
玄黓被他这番直白的夸赞说得心头一甜,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,眉眼瞬间弯成了月牙,连眼角都染上了笑意。她把自己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杯递到他手中,带着几分得意:“算你会说话,这口雨前龙井赏你了!刚沏好的,还热着呢。”
秦景行伸手接过茶杯,指尖因方才的闷痛还在微微发颤,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时,竟泛起一阵细微的麻意,那暖意顺着指尖缓缓蔓延到掌心,让他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。
他低头,缓缓抿了一口热茶——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,带着雨前龙井特有的清甜,熨帖了紧绷的喉咙,也让胸腔里那股憋闷感松快了些许,稍稍压下了心口的不适。他抬眼看向玄黓,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:“好茶,多谢阿壬赏的茶。”